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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南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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樸刀在晨曦中反射著寒光,倒映出一張蒼白的臉。

趙瑗知道那是自己。不,是柔福帝姬。

那張稚嫩的臉上滿是恐慌,徹徹底底是一副亡國帝姬的景象。趙瑗越來越佩服自己的演技了,若不是身在宋朝,說不定她還能去捧一捧奧斯卡小金人。她隱隱約約聽見了一個聲音,要她去償還前世的債。

前世的債?

柔福帝姬?

就算她前世是柔福帝姬,也絕沒有需要償還的債。

相反,她還要向人討債,討還那一樁樁一件件,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惡債。

“大膽逃婢,竟敢戲弄於某家!”聲音尖尖細細的,應該是個宦官。

趙瑗擡頭,看見了一張“面白無須”的臉,還有一位戴著纓盔、臉上刺著字的軍士。不,不是軍士,普通的宋軍只有氈笠,沒有資格戴纓盔。他是……他是一位軍將?

她在宦官眼中,清晰地看見了一抹濃重的無奈與悲傷。

宮廷內侍沒有理由認不出一位帝姬,那位帶刀的軍將也是。

趙瑗來不及想太多,微微低垂著頭,用純正的宋朝官話說道:“請大人訓示。”

“大,膽,逃,婢。”宦官雖然極力在用一種嚴厲的口氣訓斥她,卻依然掩飾不住聲線中微微的顫抖,還有那已經漸漸啞了的哭音,“逃婢當死,你不知道嗎?”他刷地一聲,將趙瑗的長發割下了長長一綹,“斷發……即,梟,首。”

他一字一字地哭喊出聲來,最終撲通一聲,跪在了趙瑗面前:“帝姬快逃,快往南逃!康王家眷已經盡數前往臨安,康王也已經調兵……從今往後,您不可再以帝姬自居。那本要命冊子裏,柔福帝姬已然薨了,冊子是老奴親筆寫的,一筆,一劃,寫的……”

宦官發出了低低的嗚咽聲,淚滴順著皺紋滾落在了野草尖上,混著露珠,重重打在了黃泥裏。

“我明白。”趙瑗低聲嘆息,“從今天開始,再沒有柔福帝姬,只有宮中一位逃婢。”

那位宦官,是來幫她掩飾身份的。

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他沒有跟著金人北上,也不明白身邊這位少年究竟是誰……

“老奴會將井中的‘帝姬’好生安葬。”宦官擡起頭來,渾濁的眼睛裏漸漸透出一點光芒,“老奴身邊這位,是老種經略相公的嫡親世孫,可護送帝姬南歸。懇請帝姬……不,逃婢切記,南歸之後,懇請康王立即出兵北上,迎回二帝,也不枉老奴一番心意了。”

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,吃力地向井中投了木桶,將身穿帝姬服飾的女屍拉起,背負在身後,踉蹌著朝北方走去。

“金人的車馬已走出二裏開外。”身邊的軍將沈聲說道,“你能騎馬麽?”

趙瑗仔細想了想,搖搖頭。

“那可有些麻煩。”

趙瑗低頭看看自己一雙“纖直”的小腳,咬咬牙,從外衣上撕下兩片布條,將腳牢牢裹住,試著跑跳了兩下,斬釘截鐵地說道:“走!”

軍將靜靜地看了她片刻,點點頭,說了聲好。

那位軍將姓種,只讓趙瑗叫他種十三,說是在家族中排行十三。種家軍抗衡西夏一百餘年,早已變成了北宋最最強大的西軍,如今金兵南下渡河,西軍被抽調過來拱衛京畿,他也就一起跟過來了。

據種十三說,那位天下兵馬大元帥康王殿下,已經糾集所有能用的兵馬,在黃河南岸一字排開,準備和金兵決一死戰。

康王有個讓人咬牙切齒的名字,叫趙構。

但現今的趙構骨子裏還存著幾分血性。

他在河北集結了西軍、京營,以及各路廂軍,預備痛痛快快地金兵打一場。就算搶不回靖康二帝,能把金兵攔截在黃河以北,也是好的。

但就在這種緊要關頭,宋軍陣營裏又出了個遺臭萬年的宰相,李邦彥。

如果說秦檜是盤踞在大宋宮梁上的臭蟲,那麽李邦彥蛀掉了整座宮殿的白蟻,還是最大的那只。

西軍夜襲金營,李邦彥連夜給完顏宗望遞了情報,夜襲小隊全軍覆沒。

西軍將金兵打殘之後,李邦彥在黃河南岸豎起了大旗,嚴令西軍不準越過大旗半步。

西軍要屯兵黃河,李邦彥痛斥“浪費軍資”,將西軍最強大的將軍、種家家主種師道活活氣死。

……

這位大宋相公的生平,唯有短短四個字:罄竹難書。

趙瑗一面跌跌撞撞地跟著種十三往回走,一面聽著他咬牙切齒地數落著李邦彥的生平,直到說起“嚴禁西軍渡河”時,這位軍中小將的眼睛紅了:

“我們一路從西邊打回來是為了什麽?平白送了這麽多弟兄的命,竟然告訴我們不準渡河!西軍已經將金人打殘了,已經將金人打趴在地上狼嚎了啊!他們竟然給了金人最最寶貴的喘息之機!相公拿了樞密院簽發的文書,生平頭一回哭了。不準渡河!不準渡河!不準渡河!”

他咬牙切齒地重覆了三次“不準渡河”,那副淩厲的眼神簡直像是要吃人。

趙瑗默默地想著,種十三口中的“相公”,應該不是妻子對丈夫的愛稱,而是西軍的最高統帥,如今已經溘然長逝的種師道。

李邦彥這家夥的確應該千刀萬剮,但現今最大的問題是,他們應該怎麽渡過黃河去?

黃河上的浮橋,已經被人一把火燒斷了。

“該死。”

種十三咒罵一聲,從黃河邊一艘船的殘骸上,拆卸了兩塊木板,丟了一塊給趙瑗,“綁在手上,我們過河。”

他說著,挑釁地望了趙瑗一眼。似乎只要趙瑗說一個“不”字,他立刻丟下她就走。

趙瑗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破木板,無奈地聳了聳肩:

“已經賭過一次命了,再賭一次又何妨?”

事實證明,趙瑗命硬得很。

她竟然真的只憑一塊浮木,憑著前世帶來的、並不嫻熟的游泳姿勢,慢悠悠地漂過了黃河。等到她真正站在黃河南岸時,已經吐得七葷八素,連膽汁都吐出來了。

白浪滔天,洪流肆虐,稍不小心就會被卷進暗渦裏,再也爬不起來。但她竟然……捱過來了。

“大難不死。”她喃喃自語。

“走吧。”種十三已經有些不耐煩。

“請等一等。”趙瑗低頭看著自己的手,又看看黃河中那張蒼白的臉,慢慢地跪了下來。

撮土為香,天地為爐。

第一跪,跪柔福帝姬,占據了旁人的身體總會有些過意不去,雖然柔福已然自盡身亡。

第二跪,跪前世的父親母親,默默祈禱妹妹能夠照顧好他們,別再為自己這個出了車禍的倒黴蛋傷心。

第三跪,跪滔滔黃河,跪腳下黃土,跪宋室萬裏江山如畫。

自今日起,她便是柔福,一個剛剛逃出劉家寺、橫渡黃河的亡國帝姬。

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,搶了我的給我送回來,殺了我的——給我償命。

趙瑗慢慢站了起來,轉身看著種十三,神色分外平靜。

“我們還是分開吧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種十三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
“我說,我們分開。”趙瑗一字一字地說道,“你是軍將,而我是個逃婢。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裏,我只會成為你的累贅。我不喜歡欠別人什麽,你帶我渡河,救我性命,我心下感激。但現在,拋棄我,你自己回到西軍去覆命,才是一等一的要事。”

種十三臉上漸漸浮現了一絲紅暈:“你怎麽知道我要回去覆命?”

趙瑗指了指黃河岸邊的大旗,低聲說道:“不準渡河。”她停了停,又說道,“能夠違抗樞密院簽文、又是種家子弟的,唯有一個身份:細作。”

種十三斷然否認:“不,我是斥候。”斥候,是宋軍中刺探敵情的前哨。

“好,斥候。”趙瑗點點頭,不再和他做無謂的爭辯,“你回西軍罷,我去一趟汴梁。”

“可剛才……”

“我會親自去見康王的,但不是現在。”

種十三無可奈何地說了聲好。

東都汴梁,灞橋折柳,冠蓋滿京華。

不過,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。

趙瑗拄著木棍,披散著頭發,一步步走在汴梁的街道上。春風淒淒涼涼地吹著,卷起漫天的桃花瓣,一路上門窗洞開,十室九空……

她一步步地走著,慢慢適應了這雙小腳,又將裹腳的布帛松開了一些;再走兩步,再松開一些……柔福纏足的日子已經很長了,這雙腳要恢覆原樣,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。

趙瑗在皇宮前停下了腳步。

金人撤兵前,在汴梁立了一個小王庭,國號“大楚”。

而這位“大楚皇帝”即位之前,連官位帶姓名,叫做——河北路割地使,張邦昌。

宋朝宮梁上的白蟻,還是太多了啊……

要不要一只只地捉出來,碾死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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